无品良人

等为父得到了天下,

【协丕】许昌往事 一

是协丕,前后有意义。

ABO设定。


延康元年,曹丕最后一次在许昌和刘协见面。

这一年也可以被叫做建安二十五年。

建安这个年号始于曹操,他将汉帝从洛阳迎至许都后改元建安。建安元年,曹丕还没有满十岁,随父亲进宫拜谒时,第一次见到了汉室的天子。

刘协身形清瘦容貌隽秀,谁都能看出来这位皇帝陛下并非乾元,甚至有人散布谣言,说当今天子其实是个坤泽。

曹丕当时还没有分化,他闻不到宫室中复杂的信香,正如他也看不懂父亲和汉室之间的暗潮涌动。

记忆中的许昌宫大而空旷,诸公身着玄衣帽插雉羽像一只只乌鹊穿梭其中,曹丕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——他的父亲也像一只巨大的乌鹊,拖曳着长长的衣裾,张开的羽翼足够遮蔽天日。

他躲在父亲的羽翼下,踩着父亲的影子,亦步亦趋地走向威严肃穆的中殿。脱下鞋履,跨过高大的、朱红色的门槛后,便是天子之所在。

天子不在九重。

但失去了洛阳的汉帝依旧保持着为人君者的体面,他的声音还很年轻,落在曹丕的耳朵里像是初秋略驱散暑气的一场雨。他不急不缓、有条有理地与堂下的曹操对话,庄重地赐封救驾的曹公为大将军、武平侯。

而曹操也谦逊而镇定地推辞。

在父亲第三次婉拒大将军之位后,天子注意到了曹丕,他问:“这是曹公的儿子吧?叫什么名字?年岁几何?”

曹操微微颔首,而曹丕捕捉到了父亲的示意,他深深一礼:“陛下,臣曹丕,今年九岁。”

事实上这场朝议没有任何的结果,自九月起就行大将军事的曹操坚决推辞汉帝的正式册封,唯一收下的,是从天子案几上捧下来的一串蒲桃。

这还不是给他的,是给曹丕的。

曹丕喜滋滋地抱着蒲桃,这些饱满的果实刚刚被冰镇过,深紫色的果皮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汽,他凑近嗅了嗅,在清甜之外更有一丝温和的草木香。

“父亲!”他把蒲桃举到曹操跟前,“蒲桃上面有陛下的味道!”

“没有,这是宫里的熏香。”曹操从容地否定,“况且你才几岁?”


回到家中,曹丕把蒲桃分给了族中兄弟,去给曹昂送蒲桃的时候,他问:“大哥能闻到上面的香味吗?”

“嗯?”曹昂握住他的手,鼻尖贴着他掌心的蒲桃,“是很香,蒲桃的香味。”

“不是这个,是陛下身上的香气。”曹丕摇头,捧着蒲桃的手举高了些,想让兄长再闻一闻。

早就分化了的曹昂旋即了然,然后笑着轻轻在曹丕后脑拍了一下:“你小子能闻到什么呢?再说陛下身上的信香,是我们做臣子的能议论的吗?”

“可是……”曹丕皱了皱眉,想再说些什么,却被剥好的蒲桃堵住了嘴。

“好了好了。”曹昂熟练地将果皮剥去,然后将晶莹的果肉塞进弟弟嘴里,“别问太多,吃就是了,甜吧?”

曹昂自己没有吃多少,大部分蒲桃都被他喂给了弟弟。吃完蒲桃,曹丕问兄长:“父亲说下次出征会带着我,到时候我能跟着大哥吗?”

“可以。”曹昂捏了捏他的鼻子,“但是我跟爹一样,不许你冲锋在前。”

不久后曹操出任汉司空,行车骑将军事,次年带兵攻宛城。曹丕随军,兄长果然将他护在身后。

战场上充斥着硝烟的气息和将士们不加掩盖的信香,后者曹丕闻不到,但他能看见兄长执倒戈持戟的身影,在残阳下仿佛要燃烧起来。

大哥的信香一定像太阳那样炽烈温暖。曹丕不着边际地想。

曹军势如破竹,张绣很快就携部众于淯水归降。曹丕其实有点失望,之前他几次想冒头,都被大哥给按了回去,这下他没机会在宛城建功了。

他在庆功宴上跟兄长闹了点儿别扭,曹昂伸手点他的额头,掌心还残留着酒液的热辣气息:“毛都没长齐,怎么就想立战功了?”

“封妻荫子啊!”曹丕从脑子里抓出一个理由,然后引得周遭哄笑。

典韦将军在笑,族兄曹安民在笑,大哥曹昂也在笑。

“阿丕真是……目光长远。”曹昂止住了笑,可肩膀还是隐隐在颤抖,“不过这种事情,还是分化以后再想吧!”

曹丕被揶揄得羞恼,刚想要辩驳几句,喧闹的营帐内倏地安静下来。

不知是谁说了句“好香”,但他没有闻到,只看见一素纱遮面的女子上前拜了父亲,而后又匆匆离去。

“这是谁?”曹昂皱了皱眉。

“哦,是张绣的婶婶,邹氏。”典韦那时还不以为意。

曹丕后来想过,如果那天晚上邹氏没有出现,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。但没有这样的如果,张绣的叛变也不能怪罪到一个柔弱的坤泽女子头上。

他记得自己在梦中闻到了松脂燃烧的气息,还听见了大哥的声音,身上热得像被火烤一样——事实上他和曹昂的营帐就是在燃烧。

等到曹丕睁眼,他已经趴在了兄长的背上。

“大哥?”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,周围刺目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让他想流眼泪。

“阿丕醒了?”曹昂给他塞了一把短剑抱他上马,“快,往辕门外跑,不要回头!”

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,曹昂一鞭抽在了马臀上,本就惊慌的马儿奔命一样跑起来。

那是曹昂第一次留在弟弟身后,而追赶着他们的死亡也在身后。

“大哥!大哥!”曹丕回头喊。

曹昂已经跨上了自己的马,挥舞着长矛替他断开了敌军的追赶,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硝烟中。

前方拦路的敌军只有零星,曹丕用短剑刺进他们的胸膛,腥热的血液喷薄而出,曹丕明明闻不到其中的信香,但他依旧头晕目眩。直到大哥给的短剑卷了刃、马儿吐了白沫,他才从弥漫硝烟的营盘走出,看见了天边第一缕惨淡的曦光。

随着曦光一起到来的还有他的父亲。曹操几乎是孤身一人冲出来的,向来陪伴左右的典韦将军不在,他神色颓败中带着悲愤,胯下的马儿也跑得踉踉跄跄。

那是大哥的马。


再回许昌,曹丕就被父亲留在了宫中。

曹操需要留下一个儿子,这样能叫汉室、叫天下心存汉室者放下对他的戒备,而相较刀剑无眼的沙场,许昌宫确实更为安全。

曹操在南征祭旗那日送曹丕进宫,他许久没有同这个在宛城幸存下来的儿子好好说话了。曹丕很沉默,像上次进宫那次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。曹操在中殿前的台阶上止步,转头对曹丕保证:“等这次回来,就把你母亲和弟弟都接到许都。”

其实比起常年不见的生母和胞弟,曹丕和长兄曹昂更为亲近,只是他已经没有大哥了。

如今他是弟弟们的长兄,父亲最年长的儿子。

曹操把他最年长的儿子留在许昌宫,便再次踏上了征程。


汉帝起居的内宫通常是不准许外男留宿的,不过曹丕是个还没分化的孩子,又是曹司空的儿子,于是宫内宫外也没有什么人议论。

汉室待他不错,甫一入宫,天子就来看他,那张十二旒之下、御阶之上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。天子比曹丕大六岁,已经分化,但面容尚且青涩,瘦削的身形瞧着也不像个乾元。他的身上有香气 ,是曹丕能闻到的那种,不是信香,和之前那串蒲桃上的香气也不一样。

“曹二公子。”汉帝的声音和眉眼都很温柔,他递给曹丕一包药材,“以此熏敷眼周,可以消肿。”

曹丕揉了揉眼睛:“臣失仪。”

天子轻笑:“无碍,人之常情。”

他的父亲、兄长、友人,都是金戈铁马厮杀疆场的乾元,没有人像刘协这样斯文儒雅。这叫曹丕想起那个传闻,说天子其实是个坤泽。

三代以来,凡明君能主,皆为乾元。汉践年四百余,先汉自高祖至孝成帝,除却孝惠帝有身为中庸之传闻,其余有载者皆为乾元,生为坤泽的孝哀帝便早夭,后失权于王莽;而后汉自光武以下,便以此为讳,再不记录帝王之乾坤中庸。

直到此前董卓废帝——董仲颖声称少帝刘辩乃坤泽之身,兼之才德欠佳,不堪为帝,于是改立了年少聪慧的刘协。

曹丕想,如果当今天子又是个坤泽,父亲当如何呢?

他收下刘协的药材,恭敬谢恩。上首潺潺秋雨一样温柔的声音再次传来:“不要怕,朕保你在宫中平安无虞。”

许昌宫自然比沙场安全,但他是曹操的儿子,总会有人想杀他的。曹丕明白天子的好意,于是再次叩谢。

宫中的日子平静中透着无趣,前朝的事情连带父亲的战况,一应都传不到曹丕的耳朵里。汉帝给他送弹棋、送时令瓜果,甚至时常过来坐坐,同用饭食。

天子每次来,身上的香气都不一样,曹丕很明白那是熏香。自士人往上,多爱熏香,不仅是为礼节,也为遮盖自己本身的信香。

曹丕觉得天子此举该是为了防备自己,他已经十余岁了,指不定哪一日就会分化,若那时天子就在近前,岂非把皇室辛秘袒露给了曹氏?

转眼数月过去,曹操攻张绣不得,转而东征。那是夏秋之交,蒲桃已经成熟,汉帝把曹丕父亲的讯息,连同盛在银盘中的蒲桃一起带来,他看着埋头剥蒲桃的曹丕,问:“曹公缘何东征?”

曹丕愣了一下,他在装傻和直言当间儿取了个折中之策,回答说:“父亲想为汉室收复徐州。”

“为汉室”这三个字值得商榷,但刘协没有挑他的刺,而是继续问:“收复徐州之后呢?”

“再征……中原。”曹丕的话里有个停顿,他感觉自己掉入了某些陷阱,他手上剥蒲桃的动作停了下来,茫然地看向同坐在案几边的天子。

天子嘴角隐约有个笑的影子:“曹公思虑深远,已经在为汉室图谋天下了。”

曹丕的困惑更甚,他捏着刚剥好的蒲桃吃也不是、不吃也不是。倏然,天子轻声叹了口气,若真有中原一统的那日,也很好。

“陛下会克复中原、再兴汉室的。”他这样说着,把剥好的蒲桃递到了天子嘴边,这个做法是曹丕即兴而为,也让刘协一愣。

最终刘协没有拒绝那颗剥好的蒲桃。


整个建安三年曹操都没有回许都,他攻克下邳、杀温侯于白门楼后,又继续进军河内。于是曹丕留在宫中,与汉室一起过了正旦。

宫宴上他自然像个外人,虽然父亲遥遥地递来了问安帖子,但其中只“小儿顽劣”四字提及了他。

宴后有大傩,他站在高台上静静看着,想起从前回谯县过正旦,没有大傩,但是兄长会带着他和彰儿、植儿去院后放爆竹,然后守岁过夜。

两个幼弟太小,后半夜都撑不住睡去了,于是兄长就给他讲故事,从《左传》里的《郑伯克段于鄢》讲到《春秋》所书“十有四年,春,西狩获麟”。他躺在大哥腿上,睁眼能看见窗外明月皎皎、星汉灿烂,闭眼耳边就是夏商春秋、千古兴废,世上再没有这样宁静悠长的夜晚了。

曹丕被刘协发现的时候,扮成相方和异兽的中常侍们已经舞蹈许久。刘协问他,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,不下去看吗?

曹丕回身行礼:“臣想臣的兄长了。”

他低着头,看不见前方的天子,在一片喧闹中似乎也没有听见天子再次开口。俄顷,曹丕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乌履上的歧头,同时耳边传来轻笑:“哭啦?”

曹丕偏过脑袋,刚好对上刘协带笑的眼。

无需他说什么,天子从袖中掏出药包:“你知道的,熏敷眼周,可消肿。”

他接过药包谢恩,刘协又继续道:“朕也有个兄长。”

天子的神情隐在夜色中,他说:“朕的皇兄,被董卓杀了……否则这个天下,这个位置,又如何轮到朕来坐?”

那时候曹丕还没有意识到兄长的死亡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,他只记得宛城的那个夜晚,还有燃烧着的、带着血腥气和浓烟的营盘。

“董卓已死,但臣兄长的大仇未报。”他捏着拳头,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。

刘协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,君臣有别,此前二人并未有过这样的肢体接触。天子的手掌不似他父兄那般宽厚,带着另一种温和的力道:“那你要替你兄长,好好活下去。”


建安四年秋,曹操终于回师,他还带上了留在谯县的家小同回许都。由于阖家将定居于此,曹丕也不必再留宿宫中。

离宫那日,刘协将敷眼的药方给了他。

曹丕略带羞赧地接过药方,然后辞别。他离去的脚步很轻快,而刘协看着他的背影,眼神中的忧虑渐而不再掩饰。

曹操的势力愈发壮大了。

晚间曹丕去而复返。

这实在在刘协的意料之外,曹丕这次并没有哭,他只是愤怒异常。曹丕咬着下唇眼眶通红,他对刘协行了个大礼:“张绣杀了臣的兄长,请陛下降旨,让臣为兄长报仇!”

曹二公子要为兄长报仇……需要过问汉室的意见吗?

刘协没有即刻同意,而是问他:“那张绣何在?”

“就在许都!”

“他来许何为?”

“请降。”

至此,刘协心中已然有了底:“那曹公为何没有杀他?”

“这……”曹丕的怒火遭遇了沁凉的秋雨,许都的生杀予夺之权,根本不在汉室,而在他父亲的手中。他冷静下来,终于落泪,小声抽噎着,“是啊,父亲为什么不杀他呢?”

因为时局。刘协不知详细但明白这点,毕竟他自己也是困在时局中的人。

只是他又能跟曹丕说什么呢?他的一言一行皆在曹孟德的掌控之中,许多事他对枕边人都不可倾诉……大汉四百年,不论乾坤中庸,可曾有过像他这样的皇帝?

殿外宿卫身影幢幢,这些都是曹操安插在他身边的亲信,或许明日曹孟德就会知道自己的儿子跑进宫去哭了。刘协想,事已至此,既然如此,自己还不如逾矩到底。

他从天子的御座上走了下来,走到曹丕跟前,他知道这是曹操的儿子,但同时也是一个失去兄长又无力复仇的孩子,一如当年面对董卓的他。

曹丕脸上的泪水被他轻轻抹去,他凑近了,环住曹丕的肩头——还未分化的少年刚刚抽条长个,骨架尚且纤细,很轻易地被他抱住。

“今日时局救他,明日时局也能杀他。”刘协轻声提点,他心里明白,这话不仅是说给曹丕的,也是说给他自己的。


建安五年,正月。

曹丕入宫哭诉的事情像一粒石子投入深井,曹操至今未在刘协面前提起半个字,只是之后曹丕每次入宫,举止都得体得有些生疏,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其父的教诲。

刘协觉得这样也好,“时局”二字已在他心中千回百转,而在此时局中,曹操的儿子理当同他站在对立面。

至少不能成为朋友。

上元,帝以贵人董氏有孕,宴群臣相庆。

前朝素有流言,说当今天子乃是坤泽之身。坤泽可受孕,但若男子身为坤泽,便极难使他人有孕。前朝流言甚嚣尘上,便有天子年近弱冠却膝下无嗣之由,而今董氏有妊,这等谣言便不攻自破。

刘协自然分外喜悦,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,不论生为皇子亦或公主,都是大汉的福祉。

将为人父者的心思自然与从前不同,更何况与这个孩子一同生长的,还有他酝酿良久的计划。

宫宴上君臣尽欢,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。刘协不敢多饮,小酌两杯便扶额称醉。

两个侍女扶着他入内休息,而坐下的曹操看着天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。

“丕儿,你替父亲去给陛下道贺问安。”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似乎与天子私交匪浅,且尚未分化,入禁中也不算忌讳。

曹丕自然愿意,回了声“诺”,便往内宫去了。

一路上人烟稀疏不似寻常,想必是宫人宿卫皆寻机庆贺去了,毕竟宫中难得有这样的喜事。

他也很为天子高兴,即便他知道父亲更希望汉帝无嗣。

只是天子居所,连一个侍奉门外的宫人也没有,那就太奇怪了。

但曹丕没有细想,其实方才在宴上,他就颇觉头脑昏沉,许是饮了两杯酒的缘故,身上还微微有些发热。

此刻他站在汉帝寝殿的廊庑下,寒凉的晚风穿庭而过,他的脊背上还是冒出了细密的汗。

没有人能替他通传,于是曹丕轻轻扣门,他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。

是不是发烧了?

须臾,寝殿大门被打开,门内是汉帝刘协,再无其他宫人相伴。曹丕惊讶,刚想开口叫声陛下,陡然的一阵眩晕,就让他控制不住地向前倒下。

“二公子?!”

刘协亦是万分诧异,来的人怎么是曹丕?只是眼下境况也容不得多想,他赶紧上前一步扶住曹丕,然而在接住对方身体的那一刹,刘协愣住了。

他嗅到了一丝陌生的香气。

这绝非熏香的味道,像是黎明时花叶上露水的气息,带着缕缕清甜,钻入他的鼻腔。

曹丕年少不通人事,但刘协早已娶后纳妃——他一下子明白过来,这是信香。

坤泽的信香。

此处省略2k字

天子极其不熟练地帮曹丕擦拭身体、换掉自己满是信香的衣袍,最后还在袖中塞入了香囊。

他走前看了一眼曹丕,少年的雨露期还没有结束,但方才一番发泄,已能让他今晚睡个安稳觉。

刘协拿走挂在榻边的玉带,走出内室。外间正堂,董承已经等候许久。


原本想1w字搞定,但看样子不可能了啊哈哈哈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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